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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事时和母亲闲聊,母亲说:“你知不知道咱老家那对木箱子放哪里了?”
“箱子?”
“就是我和你爸结婚时,你奶奶家置办的一对红木箱子。”
记忆里是有一对木箱子,总是放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,箱体全是枣红色,箱子前脸有手绘的花瓶儿。花瓶细脖儿,大肚子,瓶里插几朵绿色的树枝,稀少的叶子,中间又夹几朵红色的花,花蕊是金黄色的,干瘦的枝条上落了一只喜鹊,一只站在底部,它们相互对望,极有趣,姑姑说那是喜鹊登梅,有极好得寓意。
记忆里也就多了这么一幅红花绿叶的图画。这时四爷也就浮现出了记忆,一个干瘦的老头,此刻倒又鲜活了起来,双腋下总是由两个拐杖支撑着,身子微微前倾着。小的时候我们一直住在乡下,村子不大,五六十户人家,我家住在村子最高处,出门就是一个大的农门,一群同样大小的孩子厮混一起,捉迷藏、躲猫猫,院子后墙有一棵高大的槐树,每到叶子繁茂的日子,一群孩子爬上树,撸很多叶子,我们按大小排队,大把的叶子由一个年长的孩子捂在手掌里,一人一次机会,叶子单数藏,双数找,我们玩的兴致正浓,趟、趟、趟……木头敲打土地的声音由远而近,黑脸的四爷到了面前,我们撒腿就跑,老槐树下传来四爷的大声谩骂。
四爷全身都是黑色,一年四季黑着脸,鼻子、耳朵也是,不宽的额头时常有一个更黑的圆坨坨,仿佛一个图腾,其实那是农村人感冒了,不吃药,不打针,用土办法,就是现代人拔罐留下的印记。四爷总是骂人,他骂:“你们这群娃娃,没有一个有出息的,就知道祸害人。”
四爷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匠人,会做木工活,听奶奶说四爷年轻时不拐,早些时候,陕北人一年四季都是就地取柴,做饭、取暖,自己去大山里自己砍,回家的路上车子翻滚,一车的木头全压在身上,那一次压伤了腿,也没及时救治,从此落下腿拐的毛病。四爷倒和爷爷能和平相处,爷爷老二,四爷老四,依稀记得他每次看到爷爷都会叫声“二哥”,爷爷也回应着。
四爷和四奶住我们家下坡,他们有一个很大的院子,四周用土砌了很高的墙,院子总是干净的,四爷经常在院子里做木工活,一条长凳,摆放在院子中央,四爷一瘸一拐的走到跟前,手拿一把推子,用推子把木板一下一下推平整,偶尔也会细细端详。可能看是不匀称,老木工都这样,我曾观察过,这时他会一只眼睛睁着,另一只微闭,样子很是滑稽,然后继续推,一会儿功夫薄薄的木头卷起一朵朵花,我们就在木头花里翻腾,我们把木头花对接在一起,挂在两个耳朵边,瞬间就像挂了一副大眼镜,我们嬉笑打闹着,“往出走,娃娃们没有一点家教。”
我们做个鬼脸,急忙散开。四爷继续推平木板,只见他手里拿个墨线斗子,四方一个小盒,一条长线浸泡在黑色的墨汁里,需要时线在一头固定,然后一只手用拇指和食指把线一拉,一拉一弹之间,一根笔直的黑线就出来了,然后用锯子刺啦刺啦沿黑色的线把木头锯掉。他做活很少用胶,都是传下来的卯套手艺,四爷活做的细,十里八乡很是有名。那些年代,有一门手艺,手里有活,说话呛人,村子里人都说四爷心眼短,不是一个大气的人,没活计时,四爷手里提着一根尺把长的旱烟杆,烟杆连接着大拇指肚大小的烟锅。靠在院子有太阳的地方,慢慢伸手摸出一根火柴,点着烟锅里的烟丝,吧嗒,吧嗒猛吸一口。四爷满脸通红,也许是烟丝太硬,呛得他咳嗽不止,仿佛要咳出泪来,唇向两边咧开,露出发黄的牙来。
四爷是出了名的吝啬人,他在村子里是孤独的,一个人做活,一个人享受汉烟带来的愉悦,他很少说话,传说他有一副极小又灵巧的水桶,村子里有人去借用,他一口回绝,拒绝的理由是害怕庄稼人笨手笨脚不会对付着用,给他用坏了,那个物质困乏的年代,此刻倒同情拐子四爷了,四爷就这样落下一个吝啬鬼的外号。
后来,我们全家离开故乡,再后来听说四爷死了,据说吞食了大量大烟膏子,走的很是恓惶,黑脸的四爷就这样走完了他的一生,每次回去都要去老院子看看,房屋都已经破败不堪,没有往日的模样,四爷是目不识丁的农民,也是最平凡的人,他像是田野里的庄稼,静默无名,野蛮生长,倒是那张黑脸,总是让我不能忘却……
也许是有那一副箱子在的缘故,不得而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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